黄福涛,现任日本广岛大学高等教育研究开发中心高等教育学专业主任、终身教授,上海交通大学客座教授(2008年至今),浙江大学兼任教授(2018年至今)。同时,担任中国高教学会高等教育学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、日本高等教育国际基准协会理事、Richmond,The American International University in London董事会成员等。主要研究领域包括:外国高等教育史、高等教育国际化、大学课程开发、学术职业的比较研究等。自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,用中文、英文和日文三种语言在国内、日本以及国际主要英文学术刊物发表百余篇论文。
近年来,“文科危机”的说法在全球高等教育界广泛流传。无论是在美国、日本,还是在中国,文学、哲学、历史等传统文科面临课程压缩、招生下滑、政策边缘化等多重挑战。然而,与此同时,也有越来越多的高校在积极推动文科转型,试图通过跨学科融合、数字赋能与全球视野重新定义文科的角色与价值。 本文拟以中、日、美三国为对象,探讨在不同制度背景下,文科教育所面临的危机与应对路径,并提出若干思考。
01
美国:文科被“实用主义”边缘化
在美国,曾长期处于高等教育核心地位的文科, 正逐步被“实用性”导向的专业取代。一方面,自 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,大学在财政压力下大幅削减对人文学科的投入。根据美国现代语言协会(MLA)公布的数据,2016年至2021年间,美国高校非英语语言课程注册人数下降了16.6%,为该统计历史最大跌幅。另一方面,学生和家长对文科专业的“就业焦虑”愈发显著。以西弗吉尼亚大学为例,2023年该校宣布裁撤包括世界语言系在内的28个专业,影响超过140名教职员工,成为“文科收缩”的一个典型案例。
尽管如此,文科教育在美国并未彻底衰退。许多名校仍保留强有力的通识教育体系。芝加哥大学、哥 伦比亚大学等高校通过“核心课程”维护文科在本科教育中的基础地位。此外,麻省理工学院等工科强校也强调“人文素养的重要性”,推动哲学、历史与人工智能伦理、环境政策等领域的融合,体现出“科技中的人文”理念。
02
日本:文科教育的结构保守与改革张力
日本的文科教育在制度层面相对稳定。多数国立大学设有文学部、法学部、教育学部等传统文科机构,课程体系保持完整。然而,从政府政策走向来看, 文科正面临“结构性收缩”。 例如,2015年,日本文部科学省提出“重新审视文科设置”的方针,建议国立大学将资源更多投入理工、护理与地方创生等“实用性”强的学科,引发广泛争议。尽管该政策后来遭到部分修正,但也表明国家层面对文科未来发展的某种“再定位”。
面对挑战,日本部分高校也在尝试转型。例如东京大学宣布将于2027年成立开设五年制融合型课程的“设计学院”,强调文理融合与全球议题导向,目标是培养能够应对气候变化、社会不平等等复杂问题的新一代人才。此类改革不仅重构了课程结构,也反映出文科在新时代背景下的功能再定义。
03
中国:“新文科”建设与现实约束
相比美国以“市场逻辑”驱动人文学科收缩、日本以“实学”导向调整学科结构,中国对文科教育呈现出“压缩”与“转型”并行的局面。
一方面,近年来,中国部分一流高校在学科结构调整中持续收缩文科专业规模,呈现出明显的“压缩趋势”。 例如,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早在2023年即宣布撤销英语、传播学、考古学三个文科专业,显示出以理工科见长高校在学科布局上对文科边缘化的倾向。浙江大学2024年停招的41个专业中,超过一半为人文社科领域,涉及文学、教育学、管理学、艺术学等多个门类。四川大学作为全国学科门类最为齐全的高校之一,在2024年也撤销了多达31个本科专业,其中多数为人文社科相关专业,包括音乐学、表演、动画、保险学等。更加引人关注的是复旦大学正在推进本科生招生结构改革,文科招生比例将从原先的30%—40%压缩至约20%,几乎缩减一半。不难看出, 在“双一流”建设与拔尖人才培养机制导向下,部分研究型大学中文科正逐渐被边缘化为“非关键领域”,这无疑为文科教育的可持续性带来深刻挑战。
另一方面,中国并未简单复制美日的“撤并”路线,而是 在国家政策层面提出“新文科”战略,试图通过结构再造激活文科教育的新使命。 “新文科”强调文科与科技、工程、社会治理等领域的深度融合,推动文科走出象牙塔、走向现实问题。例如,教育部在相关政策文件中明确指出,“新文科”建设应注重跨学科整合与社会实践导向,具体包括学科重构、课程更新、技术引介和场景拓展等方面,为文科提供新的发展路径与功能定位。
面对转型需求, 中国不少高校已启动具有示范意义的文科结构重建与融合创新探索。其中,清 华大学于2025年4月在建校114周年之际正式成立教育学院,致力于培养具有家国情怀、全球视野、专业能力和创新精神的一流教育学者与卓越教育领导者。该学院提出“人文关怀”与“技术重构”并举的发展方向,强调教育学应在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背景下,引领未来教育的理念创新与制度重构,体现出国家一流高校在文科体系重塑方面的前瞻性布局。
此外,根据科技日报相关报道,在“AI+文科”融合层面,北京外国 语大学通过“人工智能与人类语言重点实验室”深度推进AI与外语教育融合,开发“北外多语智慧学习平台”“走进韩国”虚拟仿真教学系统,整合文化人类学、认知科学与虚拟现实技术,为学习者营造真实跨文化交际环境。在社会科学领域,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的 “数字文明与智慧决策实验室”则提出“智能社会科学”研究范式,开发“箴研大模型”,以社科理论为指导、多智能体协作为机制,探索复杂社会决策与预测模型的生成路径,推动文科研究范式的系统性革新。与此同时,南京大学设立“艺术与文化创意”“计算与金融工程”交叉实验班,山东财经大学发布国内首个文科教育大模型“AI才”,华中科技大学则实施“新工科+新文科”融合战略,推动“AI+文化创新”的新范式。这些实践表明, 中国高校正逐步打破传统人文学科的边界,以跨学科结构、数字化平台与制度创新为支点,重塑新文科的知识体系与人才培养路径。
但“新文科”建设并非一帆风顺,目前仍面临三重挑战:其一,部分文科教师跨学科能力与合作动力不足,难以主动融入技术或社会议题; 其二,科研考核仍以量化 产出为核心,压缩了探索型、融合型研究的空间; 其三,社会 层面对文科的“无用论”偏见仍根深蒂固,影响了学生报考与政策支持。
04
比较视角下的未来走向
从上述三国的经验来看,文科教育面临的危机既有共通之处,也受制度背景影响而呈现差异。 美国的市场逻辑、日本的国家导向与中国的政策驱动,共同塑造了文科的境遇。
在全球“数字化—职业化—去人文化”的趋势下,单纯守护传统课程与学科设置,已难以有效回应当代高等教育所面临的复杂挑战。 文科的可持续发展,关键在于重构其社会功能和公共价值:
首先, 应建立以现实问题为导向的文科教育体系,使课程内容更紧贴时代脉搏,聚焦环境伦理、数字正义、社会分化、人口老龄化等复杂议题。这不仅有助于增强学生的社会关怀意识,也能提升文科专业的时代相关性与政策支撑力。
其次, 应推动人文与科技的深度融合,发展数据人文、数字考古、科技传播、人工智能伦理等新兴交叉领域。通过引导学生掌握基本的数据分析技能、技术批判能力与媒介素养,有效拓宽其知识边界与就业空间。
再次, 应改革高校内部治理与科研评价机制。当前,“重科研数量、轻教学质量”“重项目申报、轻学术积累”的现象普遍存在,压缩了文科教师开展跨学科教学与长期研究的空间。应逐步引入多元化的成果认定标准,鼓励教育创新与社会服务进入主流评价体系。
最后, 应重塑社会对文科的认知,扭转“文科无用论”的刻板印象。通过传播高质量的人文成果、强化文化领导力,强调文科在培养公共理性、价值判断、批判思维和文化认同中的基础作用,使其重新回归国家与社会发展议程的核心。
05
结语
文科的未来,既不能退守“经典”,也不宜盲从“实用”。真正的出路在于激活其内在张力,在回应社会转型与技术变革中找到新的立足点。就像 经济学家阿玛蒂亚·森(Amartya Sen)在《正义的观念》(The Idea of Justice)中所强调的那样, 推动社会正义与公共政策改革,需要依赖于广泛的公共理性与跨学科讨论。而人文学科正是在培育 这种公共理性与价值判断能力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。从这个意义上而言,文科不是“多余的奢侈品”,而是社会持续反思、自我更新的精神机制。
由此,在讨论“文科何去何从”之际,一个更具深度的问题或许应被提出: 未来十年或更长一段时间,文科教育将如何与技术变革、人类精神与全球社会责任三者同时对话?文科的 坚韧,可能并不来自于对传统的坚守,而是来自不断回应新问题、吸纳新工具、拓展公共意义的能力。
黄福涛
日本广岛大学高等教育研究开发中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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